我总想起那个子弹打光的副所长：来砍我，来砍我啊！

每当看到有战友牺牲的消息，我们总习惯于看到警察自媒体留的最后一句话：你是单位的一棵草，但你更是家里的一片天！

这句话容易戳中警察的泪点。

它的本意无非是提醒我们每个战友在危险面前一定要注意安全。一个警队缺少了一个人还会正常运转，但一个家缺少了一个人，那就真是蹋了天。

道理没有毛病，情感也很容易打动人，但警察真正面对危险时，好像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这个问题。比如说你抓人时，遇到对方手里有刀，你说放跑他，等有机会再抓？面对劫持人质，你说你放开人质，我不抓你……如果这是警察干的事，估计就不需要警察这个职业了。

警察面对的危险绝大部分是突发性质的，突如其来，没有让你考虑的余地。在危险面前，警察的所谓英雄壮举，不怕牺牲，不怕流血，大部分都是骨子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职业使命感，这是一种日久天长浸染进血液里的DNA，是一个警队长期积淀而成的一种忠诚密码，只是在某一个临界点迸发出来。

讲几个故事：

有一年，鸦哥带一个功模休假团外出休假几天。这个休假团人不多，都是基层各个单位里的骨干。晚上闲来没事，我们几个在外面买了两箱啤酒，几袋花生米，在我房间里喝酒。话自觉不自觉扯到了谁受伤多的话题上。

一个兄弟讲他的故事：有一天，他休假，陪媳妇去逛街。到商场，刚买了双皮鞋，就瞅见旁边有一个玩镊子的——专门用较长的镊子从口袋里夹钱的小偷，钱包当时都夹出来了。其实旁边人挺多，看见的人也应该不少，但没有人说话。但是我这哥们儿不能忍啊，上去一把把手拽住了：“别动，警察。”结果小偷很嚣张：“警察咋了，跟你没关系你别管！”甩手就想跑。我这兄弟死死拽着他，没想到他拿镊子反手就扎，我这兄弟当时也是本能反应，兜头给了他一兜子，皮鞋滚了一地，然后就撕把起来了，抱着在地上滚啊，滚了有好几分钟才把这孙子按住，当时拽着他头发在地上磕了好几下，才算给打服了。我这兄弟歇班也没带手铐，就在地上按着他，后来旁边有人给报的警，他媳妇和被偷的那个人都早已吓傻了。结果街没逛成，带回所里哥们儿又加了一天班……羽绒服扎好几个窟窿，皮鞋好摔坏了，手上、脸上呛破了好几块皮。

“那孙子后来怎么处理了？”

“吸扎毒人员，还有艾滋病，放了。”说到这句话，我分明看见他的目光暗了下来。

哥们儿心疼啊，皮鞋五百多，羽绒服六百多，小半个月工资没了……

他说完这件事，我们一起喝了一杯，都干了。后来他还去医院验了血。观察期3个月，还好没事。

好在这事有一个好的结果：从此之后，他媳妇再也不喊他陪她逛街了，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担惊受怕。这是这件事的唯一福利。

再讲一个故事：大连市公安局有一个别的地方没有的警种，叫蓝鲨机动队。它的主要任务就是准备应对和处置突发事件。我这团队里一个小伙子，叫张伟，是蓝鲨机动队的一个中队长。小伙子特种兵出身，身体素质也好。相处的那几天，每天早晨我们睡意朦胧地起来吃早餐时，他已经跑了几千米，大汗淋漓地回来了，从不间断。

有一年，他也遇到了一个危险事件。一个犯罪嫌疑人因债务纠纷问题与单位公司的五名职员发生激烈冲突，情绪激动之下，犯罪嫌疑人用随身藏匿的军刺捅死一人，重伤一人后逃窜。

命令传到张伟他们那儿后，他们队里出动全部警力，立即实施追捕，终于在一座后山上将犯罪嫌疑人堵截。但是往往有很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犯罪嫌疑人见有警察堵截，扔下车就跑。张伟他们就在后边追，跑着跑着，就剩下张伟一个人追了。其他人跑不动了，速度慢了下来。犯罪嫌疑人也跑不动了，但依旧情绪激昂挥舞着军刺不肯就范。

这时从嫌疑人后边来了一个老人，领着一个孩子。老人还以为打架，想看个热闹。张伟一边大喊别过来，一边冲老人挥手。这老人也许耳背，还往这走。紧要关头，我这哥们儿仗着自己底子好，有点功夫，就扑了上去。后边的弟兄跑过来的时候，他们俩还在地面上厮打。人多就好办事，迅速制服。再一查张伟，身上两处刀伤，好在没有要害处。后来审讯的时候才知道有多凶险，嫌疑人是想摸刀捅他的，但是当时我这哥们动作太快，军刺有点长，不太顺手，就没有对准要害。

这样的事，张伟遇到了好几起，我这个哥们儿至今还零件完整，完全得益于他平常的锻炼。

前一阵我们评选全省公安“可敬母亲”时，我看到了张伟母亲的事迹材料。那是一个农村老太太，其中有几句话，老人对儿子有一句口头语“注意安全”，每次儿子说出去“干活儿”，她都是将担心埋在心底，在家成宿成宿夜不能寐，焦灼地等待儿子的电话，报一声“平安”……看到这一段平平常常的话时，我想起了张伟给我轻描淡写讲过的那个故事，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也许只有警察的家人，才能深刻体会到警察每次半夜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妈妈或是妻子总是睡不着，一定要等完成任务回单位或者回家了，才能入睡的那种焦酌。

再说一个故事：有一年，某市发生了一起绑架案。过程不赘述，最后终于确定了与嫌疑人接触交钱，我这团里的一位老兄主侦此案，他陪着受害人家属，抱着一兜子钱，打了一个出租车，前往交钱地点。过程并不曲折，嫌疑人果然出现了，三个人开一辆破桑塔纳，这个时候埋伏的警察纷纷出现，将嫌疑人包围，我的这位老兄第一个冲上去拉开了车的后门，一把拽住了坐在后排的嫌疑人。可是这个时候司机就跟发了疯一样，狠踩油门，强行撞开了前面拦截的两辆警车。老兄没有放手，据后来在现场的人说，整个人被拽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一头撞在了桑塔纳的后备箱上，当场就晕了过去。现场乱作一团，有人开枪，但是没能打中汽车的轮胎，桑塔纳还是冲出了包围圈。

我这老兄给我看过一张他躺在医院的照片。整个右半边脸都肿成黑紫色，眼睛都睁不开了。抓住嫌疑人的左手骨折，问他为什么不放手，他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想过，嫌疑人都抓在手里了，怎么放手？”

好在这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后续是，嫌疑人吓破了胆，跑回去就把人质放了，四名嫌疑人一人自首，三人出逃后不久被抓获。

我这老兄是我们团里的老大，年龄最长，人长得像个弥勒佛，不说话先有笑意浮在脸上。如果他不讲这故事，谁能想到这么勇敢的事竟发生在他身上。我们一起敬他酒，全干了，他喝酒时才看出他像个警察。

我还有一个朋友，是辽宁省阜新市公安局一个分局的刑警队长，叫张福占，岁数也快50岁了。他是我遇到的警察中，大约是受伤比较多的一位。至今走路还一瘸一拐。

他那年参加过我们第四届的公安演讲比赛。他上台时，就是那么一瘸一拐上来的。当时台下一片议论声，他的演讲也算不上多好，但他收获的掌声最多，全因为他的受伤。

他第一次受重伤，是10年前的一天。辖区的一名精神病人突然发病，用大铁锤狠狠地砸家里的承重墙，那是老式楼，这承重墙要是倒了，楼就得塌，全楼的人全都吓得跑到了楼下。精神病人用砖头和钢钎跟警察对抗，两个民警被扎伤退了下来。当时楼下聚了1000多人，目光都带着刺儿，像是在说：你们警察行不行，就这一个人都整不了？张福占在楼下听着这议论，哪受得了这个？他冲进房间，用盾牌挡住砸来的砖头，猛地把精神病人扑倒。精神病人挣脱出胳膊，用钢钎“噗”地一下把张福占的右腿扎透了。张福占死死地把他压在身下，大伙儿一拥而上把他制服。

“一厘米呀。”后来大夫对他说，“钢钎从你大腿的大动脉和主神经中间穿了过去，哪怕再偏一厘米，你非死即残。”

8年前，他带队抓捕一个杀人犯，犯罪嫌疑人看到被包围了，狗急跳墙，想点燃院子里早已备好的两大桶汽油。情急之下，张福占来不及思索，带头翻过2米高的院墙跳了进去，没想到重重地摔到了石头上，两根肋骨当时就摔断了，右腿股骨头粉碎性骨折。朋友说：你好歹也是个头儿，腿上还有伤，图个啥？老张笑笑，不知怎么做答。

前年9月，他连续加班三天三夜，因为过度疲劳，受伤的右腿不使劲，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再次骨折。没法再跟家里交代了，他只能打电话告诉妻子：“出差办案，过段时间回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偷偷躺在医院养伤。直到有人告诉他妻子：“你傻呀，你家老张根本没出门儿，他又受伤住院了！”

……

我这几位朋友算幸运的，毕竟只是受伤。前年清明节，我又送走了一位战友，他叫李尚恒，年仅29岁，是沈阳市公安局和平分局的刑警队员。他和战友赵英军在抓捕一名犯罪嫌疑人时，身中数刀，光荣殉职。他的孩子才刚刚8个月，还不会叫爸爸。

这是一个警察家庭，他的父亲李浩也是警察。当老人一身警服，敬礼向儿子的遗体告别时，一声声嘶力竭地喊：“儿子啊，跟爸爸回家啊！跟爸爸回家……”让所有的人为之泪奔，肝肠寸断。

尚恒83岁的姥姥也是个老公安，尚恒牺牲后，怕老人承受不了打击，家人一直对老人隐瞒了尚恒牺牲的消息。那天，面对家人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深明大义的姥姥坚强地说：“我已经从大家的表情猜到了结果。我最爱的外孙不在了。孩子们，你们不要难过，从当警察那天起，我们就知道，孩子我们是给国家培养的。”姥姥不哭，在场所有人却泪如雨下。

在基层一线的警察，受伤大约是大概率事件。相信在一线的同行们，或多或少的都受过一点小伤，有时候流点血，扭伤什么的都不算伤了。很多人说，抓人的时候，别冲那么前不就行了。我相信在一线实战部门的兄弟们都知道，在那个时候能想到那么多吗？什么安全距离，什么安全理念，现场永远在瞬息万变，理论永远没有现实那么复杂，能想到那么多吗？

在危险的情形中，普通人的第一本能是避险。这是人的本能。但对警察来说不行。警察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害怕，可在生死关头，对于普通人来说，勇猛是一种个人品质，对于警察来说，勇猛是一种职业道德。

去年在警察朋友圈里流传一首歌，叫《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可是你让一个警察去大庭广众之下唱一下试试，没有人谁敢去唱？那只是对这个社会一部分人对警察的曲解，对警队里种种不公一种无声的抗议。现实中，危难面前冲在前面的永远有警察的身影，一个警察的勇敢，来自于崇信法律，守护正义，现实的打磨也许会使他们失去热血，动摇怀疑，但是一个真正的警察，从来没有失去过对职业的忠诚和信仰。

就像尚恒父亲说的，从进入警队起，警察就是准备好了要去牺牲和奉献的。无畏和勇敢，真的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很多警察虽然整天抱怨累，抱怨加班，抱怨工资待遇低，但是还是没几个人舍得离开的。当真的有危险出现时，没有一个警察会考虑抓到这个人我会不会立功？我会不会升职？就像北京西单商场里那个面对砍人事件时，逆着人流向前奔跑的女警渠立萌一样，纯粹是一种职业的正义感在告诉你，我必须抓到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写完这篇稿子时，我总是想起昆明恐暴案件中那个子弹打光的副所长，手里只有一块儿废铁，却敢于大喊：来砍我，来砍我啊！这已经不只是勇敢，而是悲壮。

（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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